新近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刊行了《四游记》,这是使我高兴的事,鲁迅先生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第十六篇《明之神魔小说(上)》曾以全篇十面的篇幅介绍了这部书,足见他对于这部书的重视。他认为这一类书“凡所敷叙,又非宋以来道士造作之谈,但为人民间巷间意,芜杂浅陋,率无可观。然其力之及于人心者甚大,又或有文人起而结集润之,则亦为鸿篇巨制之胚胎也。”这意思也就是说,这类书有三种价值:第一,它们是由流传在人民口头的一些民间故事结集起来的,第二,这些书的社会影响很大,第三,倘若有文人把它们加工,是可以成为更好的作品的。我想从这三点来谈一谈,这三点可以说就是《四游记》价值之所在:人气榜单
第一,它们是流传在人民口头的一些民间故事。我们常听见这样的谚语:“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。”原来这故事出在《东游记》第四十八回到第五十六回,也就是该书的最后九回。这故事的来源是《孤本元明杂剧》第三十册《争玉板八仙过沧海》这本杂剧。《东游记》成书较《南游记》为迟,因为,日本内阁文库藏有《新刊八仙出处东游记》,明余文台刊本,有余象斗序云: “不俗斗自刊华光等传,皆出予心胸之编集,其劳鞅掌矣。”吴元泰所编的《东游记》实在远不及余象斗的《南游记》和《北游记》,杂凑的形是很显然的,但因此也就更容易看出它是许多故事的结合体。开端《点绛唇》末句云:“八仙何处,演卷从君顾。”我认为可能先有《八仙宝卷》,《东游记》就是根据《八仙宝卷》改编的。其次,鲁迅先生说:“沈德符论剧曲(《野获编》二十五),亦有‘华光显圣则太妖诞’语,是此种故事,当时且演为剧本矣。”我们在《南游记》里可以替鲁迅先生的话找到证据。试看第一回独火大王的一大段话(第五十六面第一行到第六行)和第七回开端五行吉芝陀圣母的话,不是很象剧本中人物登场时的独白么?既是小说,为什么不用第三者介绍的口气,却要用第一人称的自白呢?我们在别的小说里看到过这种自我介绍的方式么?恐怕是极为罕见。那末,这就是照搬剧本露出马脚来了。《北游记》第九回连用了“五戒和尚私红莲” “若要功夫深,钢铁磨成绣花针”“心坚石也穿”这几个有名的民间故事。同书最初的六回颇类佛教的“《本生经》故事”,上帝屡次投胎。第二十二回且直接采用佛典,如雪山太子割肉饲鹰,投崖饲虎,也是有名的故事。《北游记》全书所介绍的三十六员玄帝各将,在法国杜里(henry dore,s.j.)所著的《中国的诸神》里差不多都有记载。《西游记》第二十三回也是民间谚语“猪八戒吃人参果,囫囵吞,食而不知其味”的出处。其他不及一一备举。
第二,这些书的社会影响很大。它既不是“宋以来道士造作之谈”,应该有一些教育意义。《西游记》是吴承恩大著的节本,其中大闹天宫显示了孙悟空的反抗精神,就是后来孙悟空跟着唐僧,他也没有屈服,他仍旧在各地除妖捉怪,这些妖怪都与天上的统治者有千丝万缕的瓜葛。《东游记》写的是胜利必属于正义的一面。东海龙王的太子摩揭强抢玉板,囚禁蓝采和,必然是要失败的。八仙能够团结在一起,抵抗暴力,就能够得到胜利。《南游记》和《北游记》写华光和真武大帝得到人民的爱戴,就由于他们能够替人民做有益的事,免去童男童女的献祭;减轻了人民的痛苦和灾难。华光‘为了寻找母亲,上天下地,终不屈服,表现了顽强的气概”,这使我们很自然的想起“沉香太子劈山救母”,这两个故事应该有相互影响的关系。华光火一样的烈,嫉恶如仇,他所有的行事,显示了他那种可爱的格。我认为余象斗的文字虽嫌粗疏,而华光这个人物是塑造得不算坏的。真武大帝为民除害,也得到人民的爱戴。《北游记》第十九回叙雷琼,是一个动人的故事,故事的梗概是:班竹村人作恶,玉帝要土地将药投井中,瘟死全村的人。惟卖豆腐的雷琼是一个好人,要土地放了他。土地就告诉了雷琼。但雷琼不愿自己独生,他说: “不若我死来救活一村人。”他把土地的药抢在手里,一气吞下,即时瘟死,四肢青黑。一九五o年我在上海文协征求民间故事,戴不凡同志从浙江寄来民间故事十余篇应征,其中一篇就是《元帅庙》,只是卖豆腐的人改作染衣匠,其他都大致相同。湖北竹山县也有类似的传说。象这种舍己救人的精神,是非常伟大的。可能有类似这样的事,人们由于敬仰这样的英雄,便将这样的故事神话化了。
第三,倘若有文人把它们加工,是可以使这些小说成为更好的作品的。这四种书的确已经成为其他作品的“胚胎”。就拿韩湘子的故事来说,后来写成小说和道的就不少。我买到一部《真武大帝》京剧的稿本,就是根据《北游记》改编的;头本编到第六回上半为止,二本编到第九回上半为止。原作除《西游记》是节本以外,我认为余象斗组织故事的能力较强,他编的《南游记》和《北游记》都比吴元泰的《东游记》好得多。试以《北游记》为例,真武大帝手下这些元帅原不是同时代的人。查法国杜理的《中国的诸神》,王恶(第二十二回)是唐贞观年间阳洛里人,谢仕荣(第十四回)也差不多同时。庞乔(第十六回)却是汉献帝时候的人,刘俊(第十九回,俊误作後,再误作后,第二一五面第五行不误)却是东晋时候的人。其他不及一一琐述。倘若按照吴元泰的方式来写,一声要将故事割裂成为各不相连的片断,例如:第一回到第十回叙铁拐李,第十一回到第十八回叙钟离权,第十九回叙蓝采和,第二十回和二十一回叙张果老,第二十二回叙何仙姑,第二十三回到二十九回叙吕洞宾,第三十三十一回叙韩湘子,第三十二回到第四十四回又拙劣地抄袭《南宋志传》或《杨家府》,几乎极少更动,想想八仙还有一位没有谈,又在第四十五回上介绍曹国舅,最后引用了明初杂剧《争玉板八仙过沧海》以后,想想还有几个故事可以凑一下篇幅,就又杂乱地记在末尾。八仙是民间所喜爱的愉快的仙人,无论瓷器年画,守旧(即京剧的幕布)甚至宁波花轿上都有他们的像,但是,吴元泰却把吕洞宾写得特别坏。例如,吕洞宾调戏妓女白牡丹,帮助敌人萧太后,都不是受人尊敬的仙人所应做的事。索把吕洞宾作为一个反面人物来写也好,他似乎也不是。其次,诗句也有不少处不押韵:如面十二行四“丹青”应作“画图”,面十九行十八“雪”应作“霰”,但蓝采和的第七首诗以“捂” “鬼”与“多”“何”“歌”押韵,应该说是作者自己的错误。余象斗写华光虽也有时不讲理,却没有吕洞宾这样的油滑庸俗。
最后,我对于校勘说几句话。我觉得这个本子比过去任何石印本铅印本都要好,参照几种本子来校勘,态度极为严肃,错字比较少了,但也不是没有。我向复旦大学图书馆借到一部覆明本的《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》,拿来和《北游记》对校,觉得出版社的校勘比较认真,但有些地方还有些问题,主要的如面二o七行七八“封三天君为雷门,邓辛张元帅主雷,邓成判府辛江县,与张安各管雷门”应作“封三天君为雷门邓辛,张元帅,主雷邓成判府辛江督雷张安,各管雷门”。
又如第二十一回行十五颇多不同,原作:“众将俱叫疼痛,龟蛇二将亦痛,载祖师不起,马元帅连忙背了祖师便走。祖师答曰:‘我虽走脱,此妖亦要速除,不知是何妖精,有此神通?’”我想原作较好,倘照今本“众将俱亡”,真武大帝也就只剩光杆,做不成了。三十六员天将除开端六真君元君和末尾电母月孛外,我数来数去只有三十五个,原来面二一五行五漏列了“党归籍封党元帅”,他大约是宋朝人。行四的“催卢二将军”这五个字却是覆明本所没有的。新近我从苏州买到清嘉庆十六年的小型本《四游合传》,已借给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编辑部,希望他们在重版时能够做得更精密一些,使其成为一个定本,这对中国小说史的研究和供给一般读者阅读,是有更多的好处的。